去年的这个时候，我认识了一个人。

他姓田，叫什么不知道，江湖人都称呼他为“白天苍狗”。

我那时问他，“白云苍狗”我听过，“白天苍狗”是怎么来的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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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说，云虽然飘来飘去，看似自由，但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；而天总是那么蓝，那么高，永无坠落的一天。

所以他叫白天，不叫白云。

我不禁佩服：你果然志向远大。

他哈哈一笑，说道：其实这是我编的。真正的原因是，我把成语记错了。

我说：那你挺狗的。

于是，我叫他狗子。

狗子是个杀手，且是一个很有原则的杀手。他只杀恶人。

但这年头，什么行业都不好干，杀手这一行更是卷得厉害。

像他这样有原则的杀手，注定没什么生意。

毕竟，有钱且想杀人的，向来是恶人。

所以狗子的日子过得挺苦的，大概就是东边逛逛西边逛逛，饱一顿饿一顿这样子。

但狗子依然很快乐。

我很难理解一个穷得裤衩都露个窟窿的人，为什么还可以那么快乐。

狗子便打算为我解释。

于是他问我，你听过《穷开心》吗？

我说，这是武侠文，请不要穿越。

他说好吧。

按照狗子的说法，人活于世，所有的痛苦皆来自于牵挂。

对父母亲人的牵挂，对同学朋友的牵挂，对名利地位的牵挂。

他无父无母，没有朋友，他不屑于追名逐利，所以，他没有牵挂。

既没有牵挂，便永远快乐。

哪怕穷了一些，哪怕孤独了一些，但烦恼皆无，便战无不胜。

我很是佩服他这样一种超绝的人生态度。

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叫五柳先生的人。

都是这样的洒脱，这样的放荡不羁。

让人羡慕。

但，五柳先生终究是陶渊明编出来的理想人物，所谓理想，在现实中便不可能实现。

所以，当某一天，狗子走到我面前对我说，他有了牵挂的时候，我一点也不意外。

没有亲人，就不会烦恼；没有朋友，就不会愁苦；不爱名利，就不会暴戾。

但狗子万万没想到，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，是所有人都躲不掉的。

那个东西叫爱情。

在某一个雨夜，狗子遇到了他的一生所爱。

那天，狗子好不容易接到了一个暗杀任务。暴雨之中，他手提长刀穿过大街小巷，最终找到了任务目标。

然后，他发现对方是个女人。

那女人蒙着脸，但长得很漂亮；穿得很厚，但身材很好……

听到这里，我打断他：你怎么知道人家长得漂亮还身材好？不是啥也看不到吗？

狗子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，她现在是我女朋友。

我懂了，这是脑补上去的。

雨，越下越大，无数雨滴绵密得连成线，落在身上，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。

狗子和那女人在暴雨中对峙许久。

忽然，那女人说话了。

她问狗子，这么大的雨，你为什么不带伞？

狗子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，女人为什么会问出如此无厘头的问题。

但他还是回答了。

他说，因为雨夜带刀不带伞，才是真正的英雄。

我明白狗子的意思了，并分外鄙视他；那个女人没明白，觉得很有逼格。

女人接着说，你想杀我吗？

狗子说，想。

然后，两人打了起来。

女人用一把剑，那把剑很古怪，没有锋刃。

我听到这里，不禁问狗子，俗话说重剑无锋，大巧不工，莫非这女人身高八尺，用的乃是一把无锋重剑？

狗子摇摇头说，不，那是一把很细很细的剑，她称其为“寻仙”。

好名字，可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锋。

狗子说，他也不知道。

但这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那一战，两人打了个昏天黑地。

直到天明，暴雨初歇，两人才停下来。

停下来后，女人又问了一个问题。

她问：你想要我吗？

狗子的回答一如既往。

然后，他俩在一起了。

狗子跟我说完这个故事，显得很是开心幸福。

他说，他要从今天开始努力，要给那女人一个美好的未来！

这句话怎么会从狗子的嘴巴说出，真让我惊奇。

人这一辈子，是很无趣的，因为人本就无趣。

而生活，也向来毫无意义，因为所谓生活，便是像畜生一样地活。

畜生的日子，又有什么意义？

狗子是为数不多的，能让我觉得有趣，过着真正生活的人。

但现在，狗子也要坠入尘网中了。

我很遗憾，不过依旧祝愿。毕竟，只要狗子觉得值得，那便是值得的。

过了大概几个月后，狗子与我辞行。

他要去很远的地方，因为他的女人想要加入彼岸脂。

那个门派很出名，是天下间最强大的门派。

哪怕是我这种穷乡僻壤的小人物，也曾听闻彼岸脂创始人的传奇。

据说，这个门派的创始人是个女人，她曾深爱着一个男人，但那个男人却狠狠伤了她的心。

就在她悲痛欲绝，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时，她碰到了一个婆婆。

婆婆送给她一盒胭脂，并告诉她，爱情是一种罪孽，你只有看破情爱，登临彼岸，才能成就大业。

女人听着婆婆的话，用胭脂补上已经被自己哭花的妆容。

看着镜子中那个没有男人依旧容颜不改的自己，她当场顿悟，经脉尽开，自此成就无上神功。

彼岸脂由此诞生，且横行天下而无忌。

所有人都想加入彼岸脂，狗子的女人也不例外。

所以，狗子要陪着自己的女人，去彼岸脂。

也许以后我会成为彼岸脂的“掌门夫人”呢。

临走前，狗子如此调侃地说。

我倒是希望狗子能成为掌门夫人，可惜后来的很长时间，我再没听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。

我以为狗子大概是死了，也可能是跟着那女人退隐江湖了。

反正不可能是当掌门夫人了。

直到，今年的这个时候。

我又看到了狗子。

与去年相比，狗子没什么变化。

还是那么穷，裤衩还是漏了一个窟窿。

但他的脸上却再也不见当年的轻松与快乐。

我注视他良久，邀请他喝酒。

酒桌前，我们谁也没说话，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。

某一刻，窗外开始下雨。

于是狗子哭出了声。

自从和那女人去了彼岸脂后，狗子便彻底和杀手这一行当脱离了关系。

因为他当杀手真的不赚钱。

他需要钱，养活他的爱人。

而人一旦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，那就必然会感受到束缚和苦闷。

给别人打工的日子并不好受，狗子很不习惯。

幸好，终究爱人在侧，尽管苦点累点，狗子依旧觉得快乐。

直到三个月前的某一天，那女人被彼岸脂选中，成为了新弟子的候选人，即将“上岸”。

得到这个消息，狗子很为女人高兴，他忙碌了一个下午，做了一大桌子的菜。

那女人也很是感动，她满脸泪水，将自己的剑，狠狠刺向狗子。

狗子万分不解，不敢置信。

他问对方为什么。

女人想了想，告诉他，彼岸脂有规定，一入门中，便必须斩却红尘因果。

狗子说，他怎么没听过？

女人哦了一声，说，这是潜规则。

这里的潜规则，貌似和常规意义上的潜规则不太一样。

但说到底还是一样的。

无非就是为了向上爬，必须得狠心抛弃某些东西。

女人抛弃了狗子。

听完女人的话，狗子瘫软在地上。他感觉地面好凉，他也渐渐变得冰冷。

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一天之后，狗子又站起来了。

因为女人的剑无锋。

但自那一刻起，狗子才知道，为什么女人的剑是无锋的剑。

杀人的剑，自然是越锋利越好，诛心之剑，却必须无锋。

只有这样，当那柄剑斩向意中人时，才能真正做到诛心。

——人活着，却宛若死了，谓之“诛心”。

狗子便是这样，虽然没死，却也不算活着。

他仿佛失了魂魄一般，鬼魅地在世上飘荡。

他终究没有变成天，他终究也像云，有烟消云散的一天。

狗子的故事讲到这里，似乎便讲完了。

窗外的雨，也渐渐停了下来。

狗子呆坐一阵，忽然起身说，我要走了。

我很为狗子难过，忙问他要去哪。

狗子理所当然地说，回家啊，我女朋友还在家等我回去做饭呢。

闻听此言，我不禁愣住。

你女朋友不是走了吗？

狗子哈哈一笑，说，后来她又回来了。

我纳闷，她回心转意了？

算是吧。

狗子说道，

彼岸脂没要她。